墨綠色黏稠液體從管線中汩汩流出,我用盡最後力氣瞟了眼監視器。監視器對上我視線,轉了一圈後又拉離焦距,彷彿我的存在與消逝對它而言均無意義。

  我又望了你一眼,你則神情毫無動搖,就這樣看著我倒下,漠然地。

  不曾有過的寧靜在我闔眼剎那降臨。

  我沒有任何愛憎,唯一的祈求只有這寧靜。




  Invoke
  望月 翼




  
  我睜開眼,望著透著寒意的白色天花板,腦裡閃過一堆畫面,卻沒一件是與記憶重疊的。緩緩坐起身,我將雙手支在床沿,用力甩頭想要釐清記憶。

  闔眼,深吸口氣後,我試圖開始在腦中描繪出過去點滴,從能掌握的形體開始。

  五歲.我跟在大人身後前進,山路並不好走,我在那石板與石板的縫隙間踏了個空,狠狠的跌了一跤。有女人──應該是我母親──一把將我扶起,那纖細指節和帶著暖意的聲音直到現在還深深烙印在腦中。

  十九歲.我負氣離家,有女人為此甩了我一巴掌。她哭喪著一張臉對我說:「早知道就不生下你這兒子了。」

  女人聲音和五歲時相差不遠,只是多了點滄桑、而那打在臉上的手掌卻已不復當年柔荑。

  三十二歲.記憶開始推至前些日子。

  我似乎剛過完三十二歲生日。還記得當日草莓香氣四逸、被友人戲稱小心吃到頭痛(因為太甜)的蛋糕,在我大口之下沒一會兒便見底。

  那蛋糕真得不錯,即使現在想起也讓人食指大動。

  可我卻想不起昨天的事情。

  睜開眼,我低頭看我那擺在大腿上的雙手掌心,在白光照射下顯得沒什麼血色。

  我不懂為什麼我會在這裡。這裡就像個牢籠,我不該屬於這裡。

  到底是怎麼回事?我釐不出方向。

  嘆口氣,我仰頭四處張望。

  這是間約三坪大的牢籠,右上角有一台攝影機──那應該是一種監視器,右下角擺了一個小瓶子,上面插了朵豔紅色玫瑰,孤零零的在那。

  左手邊的螢幕上不斷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數據,我想也許是在紀錄著我的活動也不一定。

  這裡一定是某種實驗場所,而我不知為何被關了進來。如果找到關進來的理由,就應該能出得去。我如此堅信。唯一不懂的是在我正前方,佔滿三分之一面牆的一幅畫──一幅有著一片紅色鬱金香海和藍得過火的天空的一幅畫。

  那幅畫逼真到彷彿貼近它就能聞到鬱金香的香氣。也因如此,擺在這顯得格格不入,就跟放在角落的玫瑰一樣。

  孤單。

  即使這麼大一幅,仍然給我孤單的感覺。

  我轉過頭,不想在那畫上多下功夫。

  右手邊是面玻璃牆,透過玻璃牆,對面是另一間牢籠,跟我這是成對的設計。你就躺在那床上,將被子拉過臉,讓我看不清你的容貌。

  你翻了個身,好似不滿我的窺探。

  轉回頭,瞟了眼床頭上那一對手電筒,順手拿起其中一隻。無聊的將它轉開,我拿起它隨便照射,這才驚覺它打出得不是光線,而是所謂的「真實」。

  那角落的玫瑰花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消失無蹤,然後在手電筒的離開時又恢復原貌。

  原來,那玫瑰是如此虛假且悲哀的存在。

  我斂了練眼瞼,將手電筒放回原處,不想再去思考這意義的拿起另一隻手電筒。

  這次這手電筒是為了另一種窺探的存在。

  從那手電筒中打出得是一片薄幕,內有身穿實驗衣形色匆忙的人群在那小小方形薄幕內來回移動。

  真有趣。

  我想。

  隨意將手電筒往不同方向照射,那薄幕也跟著隨之移動,最後,我將手電筒停在右上角、也就是監視器的前方。

  就像是彼此都發現對方的存在般,監視器也將焦點放在我身上,而薄幕內的人們也停下手邊動作。我能從薄幕上窺見他們也在看著他們的螢幕。

  我猜想在這剎那,不分雙方同時屏氣,直到牆的一角推開一個櫃子。。

  從眼角的餘光我發現你又翻了個身,似乎是在抗議我因為好奇而發出過大聲響。

  順手將手電筒放回原處,起身走到櫃子旁,我發現上面僅擺了一杯水和一顆藥丸,還有不斷從櫃子後方湧出的乾冰。

  是要我吃了那顆藥丸嗎?我瞥了一眼監視器,監視器冰冷地將焦點放在我身上。

  苦笑。我一手拿起水杯、一手把玩那金色剔透的藥丸,猶疑著到底要不要吞下它。

  也許你是不齒我那懦弱不敢前進的個性,所以有些不悅了吧?所以你猛然一個起身,甩甩手,用那不屑的眼光睇了我一眼。

  我呆了呆。就連手上的杯子都握不穩,任由它落地,碎裂一片。

  我詫異的理由並不是因為你的不屑,而是你那與我如出一轍的容貌,還有你那帶著輕視、彷彿將我看透的眼神讓我沒來由的感到害怕。

  甚至讓我有種否定了我的存在的意味在裡面。

  我踉蹌的後退,在你的注視之下,直到腳跟撞到床沿後,癱坐下來,你一直都是以同樣神情看著我。

  一股不詳預感壓抑不住的從腦海中浮現,擴散開來──原來,我剛才的回憶,也許,都是捏造的。

  一想至此,我慌張的再次站起身。

  這太可怕了。

  我不得不到抽口氣。

  你還是那副模樣,用那觀察者的眼神看我。即便你沒有明說,從你眼神裡仍不斷透露出「我只是個可悲失敗品」,這樣的訊息。

  甩了甩頭,為了閃躲你的目光,我將視線轉向放置床頭。那成對的手電筒仍躺在那。

  一個咬牙,我把那隻能看透真實的手電筒拿了起來,往我手腕上一照──我堅信,就算記憶是偽造的,我仍然會是必要存在、獨立的個體。

  而手電筒也如我所願的顯示了何謂「真實」。

  原來就連這雙手、這個身軀,都是偽造的嗎?還是偽造中的失敗品?

  手電筒在我看清事實後從我無法握穩的手中掉落,失魂的抬起頭,隔著玻璃,我與你相互對望。我這才知道你那眼神不是鄙視、而是代表一種憐憫,憐憫我的記憶與願望不過都是種可笑的存在。

  你早已知道你存在的意義,在你睜開雙眼的瞬間,那些資料就傳達到你的四肢百骸。

  但我不是,我只保留了虛假的記憶。

  我苦澀的笑著,轉頭瞄了眼那台不斷在跑數字的機器,神態狼狽的走過去。機器上接著一條電纜,我扶起那電纜,開始找尋連接的另一端點在哪。

  雖然我想不用尋找,我也知道它的另一端接口在哪。只是還是會有期望在。

  在追尋「終點」時,我也對於我這卑微的祈求感到無奈,難道這也是設計好的一部分嗎?包含我的懦弱都是?

  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線越拉越短時,我那心願也愈成谷底。最後我找著了另一端的終點,那就接在我的身後尾椎上。

  轉頭看了你一眼,你僅是莫不作聲,嘴角勾勒起一抹無所謂的上揚。也許是在笑我為什麼不願面對現實也不一定?而我看到你的神情時,我也笑了,因為我不認為我是失敗品。

  我將手搭在機器上,握緊接線端口。

  或許,我這舉動,也是數據計畫裡的一部分、又或許,我沉默的後下一秒將會再次甦醒成另一記憶的人。

  可是我知道,此時的我會消失。

  這樣就夠了。

  抱持著如此記憶,有著溫暖女性、有著嗜吃甜食這樣的記憶與習慣,即使它不過是計畫中的一環,對我而言也是真切存在。

  所以,夠了。

  我用力扯著接線,想要將它扯斷。

  你仍然靜靜的看著,不打算不發聲阻止。

  我朝著你一笑,這是我小小的抗議,就算這抗議對整個實驗不會造成任何影響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為何而笑,不過我想你會知道,因為你的存在意義遠比監視器中的任何一位還要重要。

  你的表情仍絲毫未變。

  電流聲從我耳邊傳來,我想我已經扯斷接線。在接線鬆脫的那一瞬間,彷彿有人抽盡我所有力量,令我如斷線人偶般癱軟在地上。

  墨綠色黏稠液體從管線中汩汩流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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